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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的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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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的場合】

【春城的場合】

這事情我並沒有瞞宮治,畢竟我想他原本也對參加柊生的婚禮沒什麽興趣,只是宮侑那通電話打得實在是突然,我不得不想方設法把他兄弟的名字補在請柬回執上。

十六歲那年見到柊生的時候我從沒想過她會和班上最麻煩的男生糾纏在一起。她是個安靜且溫和的人,厚重的劉海下是一對明亮的眼睛,她總是在早晨見到我時笑一笑,然後一聲不吭地坐在座位上發起呆。我一直覺得像她那樣的人,理應也獲得全世界的善意才對。

人與人不同的道理我在高中還不算太清楚,不然我就會在宮侑第一次對她露出那個若有所思的表情時猜到他的用意。

“我們得……得準備什麽?”

還沒到周末去參加婚禮的日子,宮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有兩三天都不去訓練,白天賴在宮治的店裏,晚上也要跟著回來,宮治已經放棄般的懶得再和他吵什麽,只是提醒他別再攪得事情一團糟了。

“什麽叫一團糟?!我什麽時候讓事情一團糟了!”宮侑在沙發上調整了一下位置,他巴不得現在能和宮治因為什麽事吵一架,發一通脾氣才好。

我和高中時一樣,從不去管兄弟之間的鬥爭,邊看電視邊豎著耳朵聽宮治要怎麽回話。

不過宮治竟然連這種招數都不接了,他兢兢業業地挖著西瓜,手邊的小碗裏裝著一個個西瓜球,宮侑仿佛一拳打進棉花中郁悶不已,伸手就想去拿個西瓜球吃,結果被宮治一勺子打在了手背上。

“幹嘛!”宮侑吼道。

宮治渾不在意,打完繼續做自己的工作,只是這次開口道:“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但你早就搞砸了,後面也沒想過補救,我覺得你是個白癡,所以懶得理你。”

“我什麽時候搞砸——”

“高中惡作劇結果害得對方差點走光,莫名其妙打了人家的未婚夫,以為自己是什麽英雄,因為覺得人家可憐就求婚結果被戳穿了。”

宮治擡眼看他,“還大半夜哭著打電話過來。”

“誰哭了啊!”

宮侑惱火地丟下一句,出乎我意料,他竟然沒反駁前面的話。

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會像踩著尾巴的貓似的為自己開脫出無數理由來,他不是那種出現問題會反思自己的人,就算是問題真的出現在他身上,他那份自信心也讓他先從別人身上找起。

“無論怎麽說,反正已經變成這樣了,”他搔了搔頭發,仰躺回沙發裏,不知道到底是和人對方還是自言自語似的,“我只是想讓自己更後悔一點而已。”

“早就提醒過你,你這家夥很容易被人討厭的。”

宮侑冷哼了一聲,但隔了一會又莫名低聲說了一句:

“啊啊,大概是真的吧那種事。”

我對於宮侑到底為什麽非要去參加柊生婚禮這件事不是很理解,雖然他自己給出了這個,我認為是青春期沒過的男高中生才能給出的答案,所謂“要讓自己更加後悔”,但我始終覺得他這樣堅持地要去現場看肯定有什麽理由在。

我不想多問他,有些事情不是當事人的話還真的說不清楚吧。

參加婚禮我不算太有經驗,滿打滿算除了畢業那年參加了朋友的婚禮,也就是參加自己的了。臨行前的晚上我還糾結了好一陣子要穿什麽,本來還要檢查一下禮金,但宮侑把這事情攬下來了,說他來辦肯定出不了差錯,我沒辦法,只好任由他去弄。

宮侑遠比我興奮得多,婚禮的那天早上他整個人容光煥發,仿佛今天是他結婚似的,一改前幾天那副緊張的模樣,出門前還做了個精致的造型。

我無奈地對他說:“你記得你今天要戴著帽子進去吧?”

宮侑滿不在乎:“這個發型就算是被帽子壓了也不會難看。”

他只有關於頭發這件事毫不退讓,我有勸過他不然先把頭發染成黑色,畢竟柊生的未婚夫見過他,二人還有沖突,他自己也說了並不想被柊生認出來,可即使這樣,他仍舊堅持要頂著這一頭漂得很淺的金發去。

我於是認為這和他一定要去參加婚禮脫不了幹系。

日本的婚禮總是在中午才舉行,我和宮侑出門的時候還早,到達大阪時也不過十點半,我問他要不要先去別的地方待一會,宮侑卻急得不行,扯了個極為離譜的理由,說擔心找不到地方會遲到,非要先去舉行婚禮的教堂那裏看一看。

我今天心情異常微妙,有一種提前做了監護人的感覺,對他這些不用戳就破的借口沒什麽想法,索性就真的朝教堂走了。

一路上,宮侑都在試圖向我證明柊生的這場婚禮會有多糟糕。

“那個教堂裏面能坐多少人?十幾個,二十個?而且裏面也很簡陋,我都沒想到它還能辦婚禮!”

“音,你不覺得奇怪嗎,阿治那家夥要是選那裏和你結婚,你肯定直接把他甩了!”

“定在那種地方肯定別的也好不了,花啊,什麽的……啊啊,真是沒辦法相信,沒選擇我,卻——”

宮侑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們兩個已經看到了教堂的尖頂,那教堂的確如宮侑所說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破敗不堪的外圍圍墻上剝落的十分明顯,大概是被雨水沖刷過太多次了,整個建築都十分灰暗,唯獨在門口的位置擺上了一些花,應該是作為迎賓的桌子旁還沒來人,椅子也擺放的亂七八糟的,要不是真的確定就是這裏,我也完全不敢相信會有人願意在這裏舉辦一場婚禮。

不像一般的婚禮設計,教堂的門口並沒有擺放出新人的婚紗照,只有一塊被鮮花簇擁著的小黑板被擱置在教堂外的門口,而在那個黑板前,我和宮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她似乎還沒有去做準備,穿著很普通的衣服,長發挽在腦後,伸手抹去那塊小黑板上的一點汙漬。

宮侑說話的聲音挺大的,我猜柊生應該聽到有人來了,她站起身轉過頭,發現是我們後,竟然並沒有表現的太驚訝。

我身旁的宮侑像尊雕塑似的楞在原地,眼睛緊緊盯著柊生看,我作為旁人都覺得被看得很不自在。

中間停頓了幾秒,一秒,或者兩秒?我下意識地想打聲招呼,卻看到柊生先對著我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我別說話。

她快步朝我們走過來,真的走了很近了才用不大的聲音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出來透透氣,家人都在裏面布置場地,被發現就又要被喊回去了。”

她笑笑,又看向我:“謝謝你春城,你能來我真的很開心。”

我已經很久沒被人叫過春城了,應該是我身邊這人也姓宮的緣故,她還沒辦法那樣稱呼我,而從前她也沒有叫過我的名字,我一下子好像回到了高中時候,看她被人惡作劇,勸她去告訴老師,她也是用這樣溫和的聲調對我說:“謝謝你春城同學,沒關系的。”

我一時間無法把口中這句“新婚快樂”依照慣例的還給她,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同意帶著宮侑來的原因,他的原因我不得而已,可我的理由,我的用意,在瞧見她的第一秒便無法隱藏。

我竟然是真的希望宮侑來大鬧一場的。

柊生看上去比我之前見她時消瘦了太多,她以前有一張和她嗓音呼應極為柔和的臉,那不是說她真的長相,而是她臉上有一團不做掙紮的馴服態。

但現如今,我覺得全然不同了。

她看上去是尖銳的。

消瘦的臉頰讓她的下巴在微微揚起時就帶出一道鋒利的線。

所以我沒有祝賀她的新婚,而是對她說:“今天真的很漂亮,柊生。”

宮侑就站在我旁邊,一個字都沒說。

我想拍拍他讓他好歹也說些祝賀的話,但在這個時候,柊生看著宮侑突然開口道:“宮先生,我能和您單獨說一會話嗎?”

我能明顯感到宮侑渾身一僵,我們三個中間再度停頓了幾秒鐘,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終於從嗓子裏擠出了一個字:

“好。”

【柊生優的場合】

婚禮的日子來得很快,柊生優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做好了什麽準備,但時間是不給她特權的,等她在周日的早晨睜開眼睛,她就知道自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可她本身也沒想再後退的,她睜著眼睛盯了天花板十分鐘,直到鬧鐘響了又響,不厭其煩地讓她明白沒時間再在床上發呆,她才慢悠悠地爬了起來。

鬧鐘被摁掉了,手機上還有幾條信息,柊生優認真地看,一個字一個字琢磨對方的意思,然後回覆道:“我們九點在教堂的後門見吧。”

這條信息很快被已讀了,對方惴惴不安幾天的心一定也放下不少,柊生優在這會很難再說還有什麽樣的情緒,她手上那枚價值還不如一顆鉆石戒指糖的東西應該用了不太好的材料,摘下後手指總是帶著過敏的紅痕上下蔓延,昨天還被媽媽看到,但她也只是皺了皺眉頭,什麽也沒說。

一時間,柊生優是搞不懂為什麽世界上會有人那樣愛她的未婚夫阿哲的,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見過了太多不討人喜歡的家夥,可她的未婚夫依舊是這群人中最讓她討厭的那個。

洗漱完畢,她又在床上坐了片刻。這是個十分安靜的早晨,未婚夫絲毫沒有要結婚的歡愉,連信息也不曾發過一條來,她也沒有告訴任何身邊的人,正如她並不想在今天收到任何新婚祝福一樣。

該出發了。

柊生優出門前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袋子,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拿上了它。

婚禮的場地是個已經許多年沒有好好維修過的教堂,她偶爾會路過這個地方,然後發現它其實在整座建築的後面,還有個不大不小的花園。

與教堂不同的是,花園一看就被人認真打理過的,年邁的牧師在早晨澆過了花,看到柊生優時沖她笑了笑。

“早上好,”柊生優主動問好,“今天要麻煩您了。”

牧師搖搖頭,將手中的水壺放了下來,溫和地開口道:“請別在意,這不算是什麽麻煩事。”

柊生優曾請求對方不要在婚禮的誓詞中念出自己的名字。

“這不是您期待的婚禮,是嘛?”就在柊生優轉身要離開時,牧師忽然問道。

柊生優沒有否認,她嘆了口氣,隨即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來:“但總有人在期待的。”

牧師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只是看著這女人慢慢走進了教堂後才輕輕說:“願上帝寬恕你。”

教堂裏一片嘈雜,柊生優的父母在這天暴發出了強烈的興致來,他們左右在教堂中指揮著布置的人,對兩旁擺設的花籃的位置表達不滿,除此之外早已換好了西服的柊生優的爸爸已然在中間的過道上練習了不少遍,作為父親他要帶著女兒走向她的丈夫。

他們直到看見匆匆來遲的柊生優竟然還沒有開始做準備,才意識到今天的主角到底有多漫不經心。

“優!”柊生媽媽尖叫一聲,“你怎麽還沒開始準備?這樣會來不及的!”

柊生優回答道:“來得及的媽媽,化妝師已經在後面的房間裏等了,我馬上就過去。”

媽媽仍舊覺得不放心,她仔仔細細地叮囑道:“你可千萬別出了差錯,今天興許要來更多上野先生的朋友呢,真是,福生今天怎麽也不肯來,不過你也不要怪他,他還是小孩子,根本不懂這些的。”

上野是未婚夫的姓氏,柊生優順從地點點頭:“我知道了媽媽。”

柊生媽媽顯然對她這副順從是滿意的,上一次家庭聚會的不歡而散讓她因此好幾天都沒能睡好,她總覺得柊生優似乎和之前有了一些不同,這份意義重大的婚姻想必讓她也有了一些煩惱,女人總是這樣的,結婚前會感到不安,但柊生媽媽認為這不會有影響,非要說起來,每個女人不都是如此嗎?

她審視著今天的女兒,發覺眼前的這人比自己記憶中要長高了許多,看向她的時候是能夠直接看到她的臉,而不是一個頭頂了。除此之外她還註意到女兒眼角的那顆痣不知道為什麽異常顯眼,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它隨著女兒的表情而變幻,讓這張她從未覺得特別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可以稱之為艷麗的色彩。

這種艷麗是不妙的,尤其是在今天這個日子。

柊生媽媽冷不丁伸出了手,想要把柊生優眼下地那顆痣蹭掉一樣,她用了很大力氣,她的女兒因此吃痛地捂住了那只眼睛。

“媽媽?”

柊生媽媽看到柊生優的眼睛裏流露出些茫然和委屈,臉上那種艷麗頓時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樣就行了。

柊生媽媽再度對女兒感到滿意,她說著:“快些去準備,已經不剩什麽時間了!”然後轉過身繼續去指揮那些布置場地的人去了。

而柊生優,她在媽媽徹底轉過身後才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然後沈默著,走出了教堂。

這場婚禮是草草開始準備的,後來聽未婚夫的母親說,其實原定的日子還要晚上很多,但未婚夫卻覺得婚禮本就不是婚姻中重要的東西,他說服父母,表示想把更多錢用在日後的生活上,於是最後結婚照都沒有拍,在迎接賓客的位置上擺著的是一塊小黑板。

這塊小黑板還是婚慶公司的人贈送來的,大概是真的覺得柊生優可憐,畢竟這婚禮中一切能減掉的花費已經全部減掉了,而黑板上是柊生優與未婚夫的簡易版畫像。

臉上被媽媽蹭過的地方不輕不重的疼著,柊生優沒去管,反而盯著黑板上屬於她的那個小人。

然後,她也伸出了手,把那顆小人標志性的眼下痣抹掉了。

這樣就行了。

柊生優又笑了出來,並且已經聽到了不遠處熟悉的聲音,在她還沒有轉過身確定是她就已經猜到那是誰了。

心臟不受控制地跳動著,柊生優發覺自己竟然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覺得快活的多,當她看清了來人,在他那張總是傲慢的,對什麽都不在意的臉上捕捉到驚慌時,這快活就已經快要爆炸開。

她樂於接受春城的誇讚,並且為不必忍受一句新婚快樂而由衷的感謝對方。

春城一直是這樣的人,柊生優有時候也想,如果自己最後沒有離開稻荷崎,那她一定能和春城成為朋友。在一定程度上她們是有些相似的,春城也總是一個人,她好像游離在大家之外,卻又關註著所有人,不然為什麽那時只有她會註意到自己的窘境?

這樣想想她應該也算是有朋友的吧?

柊生優看向了宮侑。

在過去的太多年中這張臉模糊又清晰,她甚至有時候會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擅自填補了對方的形象,不,她就是這樣懷疑過的。

人如果經歷過什麽讓自己痛苦的事情,隨著時間,能記住的痛苦就越少,快樂反而越多。她對於稻荷崎時期被宮侑欺負的記憶已經不太能聚焦於那些惡作劇的細節。她不記得自己有多害怕甲蟲,不記得杯子中的苦茶有多苦,也不記得粉筆灰落了一頭的難堪,她只記得盛夏時節,因為挨得太近,宮侑身體的溫度讓所有東西都開始變得黏膩。

可是這樣不行嗎?

她在那個年紀,低著頭,紅著臉,叫人分不出是害羞還是膽怯,心裏卻在吶喊著:再多註視著我吧,再多看看我吧!再叫我的名字吧!

那麽誰又能分清究竟是什麽時候,究竟是哪個瞬間起,柊生優開始渴求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宮先生,我能和您單獨說一會話嗎?”

“好。”

他們來到更遠離教堂的地方,確保裏面沒人會註意到。

“你……沒給我發請柬,當時不是說希望我來的嗎。”

“嗯,但是宮先生還是來了不是嗎。”

宮侑沈默了片刻。

“為什麽一定要和他結婚,他不是……什麽好的人吧。”

柊生優忍不住笑了:“宮先生,謝謝你,但是已經太遲啦,婚禮十二點就會開始了。”

“你……也不問我為什麽來嗎。”

這次柊生優沈默了一會,但她想了想,還是問道:“為什麽呢?”

宮侑看上去很猶豫,他鮮少有這樣一幅表情,似乎什麽東西阻礙了他把口中的話吐出來。

“我擔心……告訴你,你今天就不會是……”

後面的話太小聲了,柊生優沒有聽清。

宮侑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說了:“可惡,阿治那家夥說了,結婚應該是……應該是,”他低下了頭,“應該是女人最幸福的一天才對。”

“可你的那個未婚夫……”

柊生優打斷了宮侑的話,她毫不遮掩地直視著宮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他:

“那麽,阿侑,你認為我現在幸福嗎?”

宮侑楞住了。

柊生優又重覆了一遍這句話:

“阿侑,我是幸福的嗎?”

宮侑喃喃著:“不,小優……”

可柊生優忽然對著宮侑露出了一個他最為熟悉也陌生的笑容,她的笑裏夾雜了此時的宮侑還不明白的東西,他不知道為什麽柊生優會笑得如此釋然,並且篤定地告訴他:

“不。阿侑,”她摘下了脖子上一直戴著的狐貍項鏈,塞進了一臉震驚的宮侑手裏,

“今天我會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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